自从20世纪80年代王世襄先生将“明至清前期材美工良、造型优美”的家具定名为“明式家具”,并在港台两地先后出版了《明式家珍赏》、《明式家具研究》等专著后,一时间仿佛唤醒了中国人封尘的记忆,也开启了全世界古董家具收藏的新领域。先不论“明式家具”与明代家具或明代宫廷家具的关系,这“明式家具”开始在有名的英国伦敦苏富比(Sotheby’s)或美国纽约佳士得(Christie’s)的拍卖场上大放异彩,全世界的古物收藏家遂竞相在其收藏上添上一笔,讲究生活品位的人也忙着穿梭于古董家具店,将自家的客厅或书房中摆上一两件“明式家具”中的坐榻或椅具等。然而,“明式家具”或明代家具中的椅、榻等,坐起来舒服吗?
▲《明代宫廷家具史》封面
西方世界在十五六世纪的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画家达文西(Leonardo de vinci)创作了至今仍流传不辍的人体黄金比例图,显示人体躯干、四肢与头的完美比例。数百年以来,哲学家、数学家、艺术家与理论家等,不断地对人体尺度进行研究,也累积了大量人体测量的数据。经过不断地分析、研究与整理后,于19世纪下半叶产生了“人体测量学”的新学科,并有专书问世。不过,这些研究大多从美学的角度出发去探讨人体的比例关系。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的20世纪40年代,为了应一些军事设施与航空工业的需求,企图使人与环境、空间或设施产生有效率与充分的利用,人体测量学逐渐运用于实际的生活环境中,并从而引起建筑师与室内设计师的重视,将之运用到整个建筑和室内外的环境设计中,重新审视室内家具的尺寸与环境空间的调适,其中人体与座椅之间的关系尤其备受瞩目。在人体坐着时的视觉区域和视线范围所及之视听空间下,考虑其功能、造型与舒适性,分出高级人员用椅、秘书椅、一般用椅、制图椅和长靠背椅等,并定出关键尺寸,包括座高、座深、座宽(分坐面与包含两侧扶手后之总宽)、座面倾斜度和靠背之倾斜度,扶手的高度和长度,与两人座以上合理舒适的空间间隔等等。
▲线绘尺寸图,高级人员用椅,侧面、平面
虽然上述椅具名目各自有别,但有些尺寸却是大同小异,现试以所制作的高级人员用椅线绘尺寸图为例,与艾克教授所绘制的明代太师椅(圈椅)与靠背椅互相对照——前者是明代位高权重者所使用,后者则是现代社会一般常见椅具。
▲现代高级人员用椅与明太师椅、扶手椅尺寸比较
由以上数据显示,明代太师椅的座面高度比现代椅具高出很多,可能永远需要一只至少10~15厘米以上高度的脚踏搁在座前,否则双脚会悬空。其座深与后者的平均最高数据还要深入近3厘米,使用时可能要刻意将下半身挪向后方,背脊方能贴近背板。其座宽又比现代高级人员坐椅的尺寸要大,甚至比后者多出10余厘米,扶手又是从椅背顺势向前弯曲而下的斜度,就座时双肘可能要向上提举,并向外横开外横开方能搭上扶手,如此上半身的姿势无法持久,必须寻求下半身的支撑,因此落在脚踏上的双脚就必须呈八字步大开以求得肢体上下的平衡。检视明仁宗、明神宗等以圈椅为宝座的朝服坐像,正好都是这种正襟危坐、八步大叉的姿势。再者,其靠背向后的倾斜度为105°,与现代坐椅大抵相似,但是后者加上座面稍为向后倾斜至少5°之后成为110°,与太师椅的倾斜度差距成为10°。虽然太师椅藤心编织的弹性会使座面会产生3~5°的坐倾角,但也因编织藤心弹性的不确定性,若产生的坐倾角是向前倾斜的话,可能会使靠背原有的105°向后倾斜度拉正为垂直的90°,如此正负相加,与现代高级人员的理想椅具相差10°。而根据现代人体尺度与空间研究,人的躯干与大腿间构成的角度应不小于105°,否则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同时,椅具的扶手应有软垫,并与座面平行,而且座面的前缘应做圆滑的处理,以避免硌痛。
再检视明代靠背椅的尺寸,其座宽、坐深都在现代高级人员坐椅理想尺寸之内,座高、靠背高度和太师椅一样,都远高于现代坐椅,但由于其靠背与坐面之间为0°的后倾度,即90°直角,完全没有向后倾斜的设计,使用者自腰部以上的背脊被追必须挺直,也就是随时要保持正襟危坐的姿势。但是由于靠背板在约20厘米的高度开始向后倾斜,虽然也只有大约5°左右,却使得挺直的胸背须再向后方挪动才能贴到背板。如果觉得吃力,只能选择舍弃靠背板,继续保持正坐,无法改变成任何轻松的姿势。若加上编织藤心座面弹性的不确定性,很难想象坐于其上的舒适感或持久性。
▲明 崇祯填漆戗金龙纹罗汉床
高85厘米,长183.5厘米,宽89.5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此外,与明代的榻或罗汉床有类似形制的现代长靠背椅,不论其座深,仅讨论其长度的话,分为使用者能自由阅读或在身旁略置一点私人对象的“低密度布置”以及相邻的人紧凑就座的“高密度布置两种情况。则前者一个人的理想空间距离是762厘米,后者至少有61厘米。观察故宫博物院的清宫旧藏,有“大明崇祯辛未年制”楷书款的“填漆戗金龙纹罗汉床”,长度为1835厘米,以“低密度布置”使用,有2.5人可坐。若以“高密度布置”使用的话,则供3人挤在一起。当然,此“填漆戗金龙纹罗汉床”应为晚明宫内崇祯皇帝或皇族成员使用,而且多为一人独坐,不会有宽松或拥挤的问题。若今人模仿其尺寸成造,并将之设定为室内多人共坐的话,若非在榻的中间置短几以隔成左右两人之用,则在实际生活的使用人数上会有一点无所适从的感觉。
诚然,以上现代高级人员坐椅或长条靠背椅之数据仅供参考,但若以现代椅具的基本要求是舒适与放松的考虑来看,以今鉴古,太师椅之存在,其形制与尺寸在彰显使用者之尊贵身份与地位的意义远高于实用功能,扶手椅的设计则随时在提醒使用者腰背挺直,坐之以礼。换言之,以今人的眼光看来,太师椅和扶手椅子宋代兴起以来至明代盛行不坠,明代宫廷内也见使用,其实是充满礼仪上的象征意涵,使用者的舒适与否,是否舒适,能否放松而得到休息,并非首要考虑。如此看来,假定中国人的人体生理结构三百年来无多大改变的话,作为现代的高级人员,其坐具无疑要比明代有身份、有地位,比能坐上太师椅的高级官员,甚至是一统天下的皇帝要舒服很多。
艾克教授在其专著中探讨自上古到明代时期中国家具的发展,发现明代人的居家生活,即使是最隐秘的卧房,其室内家具的陈设,“dignity”(威严、身份或体面)的参酌是凌驾于“comfort”(舒适)的考虑。虽然其论述的目标是明人室内家具的陈设,但其结论却正与上述明代太师椅、扶手椅等尺寸之探讨所得殊途同归,不谋而合。